牟其中和贾跃亭分别代表了两类民营企业家。他们都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商业梦想,但在面临危机时,却作出截然不同的取舍。
乐视危机爆发后,贾跃亭可以把烂摊子一扔,跑去美国造车。承诺中的“下周回国”,烛照着一个商人如何弃守责任,耗尽个人最后一丝信誉。
作为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中的传奇人物,牟其中是不屑于这么去做的。 1996年在加拿大出差时,他就接到朋友的通风电话。当时南德案已发,朋友劝他不要回国。牟其中认为自己无罪,没听。从1999年被捕,到2016年刑满释放,牟其中狱中度过17年。
出狱后,同媒体人萧三匝聊起当年的选择,他并不后悔:
“这事儿谁让我碰上了?碰上了我就得顶住,如果我不顶住,可能我日子好过一点,就像老鼠一样活着。但可能中国民营企业就倒霉了,民营企业家会被人认为是依靠诈骗、侵占国有资产致富的……况且,一个商人的信誉是非常重要的。如果说你在应该尽责任的时候选择了逃避,下一次别人和你合作的时候就得防着你。”
牟其中的悲剧和传奇都在于这种“政治”自觉。纵览其大半生,他太过想要把自己活成一个“标杆”。
即便今年78岁、已经烈士暮年,他仍雄心勃勃地想靠“南德试验”来一场“大闹天宫”,引起“企业界巨大的震动”。
可惜世异时移,这一次,牟其中会东山再起还是困于原地?
01
出狱两年的牟其中等来了一缕曙光。
9月28日,他收到最高法下发的民事裁定书。在北京门头沟九龙山附近的办公地点,他接受了媒体采访。照片中的老人头发稀疏但腰背笔直,桌子上端正地摆放着那份来之不易的裁定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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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:9月底牟其中接受媒体采访时,来源:新京报
裁定书显示,最高法将再审南德集团案——即牟其中案民事部分。如果再审改判,南德集团此前被查封资产将解冻或返还,牟其中则多了复业的资本。
自从2016年出狱时谈过重启南德计划,牟其中久未在公众前露面。
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。很多人会将牟其中的过往事迹看作荒诞笑料,比如其1996年提出的将喜马拉雅炸出一个口子,让印度洋的暖湿气流进入我国干旱的西北地区。这一设想后来倒是启发了冯小刚,为电影《不见不散》增加了一个经典桥段。
事实上,传奇人物的思维似乎总是让常人难以理解。比如埃隆·马斯克当年创办SpaceX和特斯拉时,同样被外界认为是在发狂。在1990年代初兴起的那拨创业浪潮中,牟其中的狂傲是人所共知的。他的罐头换飞机、发射卫星、开发满洲里这些构想,听上去太匪夷所思。
关键是他不只是吹牛。500列车皮罐头、日用物资确实换回了三架苏式飞机;1995年到1996年,南德公司在俄罗斯拜科努尔发射场,真的将三颗卫星成功送上太空。
有人对牟其中“空手道”模式不屑一顾,但这不影响他获得偶像级声望——牟其中是第一个参加达沃斯论坛的中国企业家,也曾被《福布斯》杂志列入1994年全球富豪龙虎榜。
但如今,你已经很难从78岁的老人身上找到过去的荣光和疯狂。他依旧精神矍铄,但入狱前的毛式大背头和啤酒肚都留在狱中。因为中风,走起路来还稍显摇摆。
最高法宣布再审消息后,牟其中再次展现了他的政治觉悟和当“标杆”的信念——他说,“这表明了中央依法治国的决心,也提振了民营企业家的信心。”
兴奋之余,他跟新京报记者道出正着手准备的大计划:开发满洲里——熟悉牟其中的人都知道,这并不是什么新想法。早在1993年,他就提出“中俄美大三角”的理论,并成功从当地政府手里拿到10平方公里(约合15000亩)的土地,供他将满洲里开发成“北方香港”。
这一次,牟其中给出了新的故事。他跟合作伙伴组建“中铁联运铁路有限公司”,作为开发满洲里的主体。但工商信息显示,该公司成立于2018年3月份,注册资本为5000万人民币。今年8月,牟其中成为该公司投资人,持股50%。据新京报报道,该公司目前并没有任何收入。
满洲里计划似乎有诸多不确定性,唯一能肯定的是,牟其中对那块10平方公里的土地耿耿于怀。他要讨回南德集团资产,但随后又否定这种做法的功效:“要钱的功夫还不如我赚钱快呢,我可能挣上千亿都比这个容易,所以我主要在想怎么挣钱。”
另外一家以牟其中名字命名的公司——北京其中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公司——也处于萌芽状态,没有公开从业人数,也没有任何投融资信息。牟其中还为这家公司注册了同名微信公号,一样无头像,无简介,无内容。尽管他曾把这个公众号称为“南德视界”的复刊。后者曾和《万科周刊》一起在90年代经济和企业界里风靡一时。
牟其中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些。他推崇“软实力”发明人约瑟夫·奈的一句话,“在信息时代,比的是谁讲的故事好听。”
02
和过去相似,牟其中出狱两年,但外界很难找到他做实业的痕迹。
他似乎更热衷布道。2017年3月和11月,在南德集团曾经的大本营门头沟,牟其中召开了两次座谈会。其中在“南德智慧文明生产方式研讨会”中,他连续4天、每天花费一半时间宣讲自己的理论,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老命。要不然我为什么要锻炼身体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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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:牟其中在研讨会上作演讲
牟其中借用马克思和约瑟夫·奈的理论,力证“获得1000亿至2000亿人民币的资本金是小事一桩”。多年前,他在自己第一任妻子杜宗莲面前说过类似的大话——“我在开未来的支票”,当时妻子埋怨他只顾埋头看马列,不帮忙分担家务活。
和讲座相关,办学成为牟其中出狱后一心想做的事。他宣布将创办免费学校——“太南德智慧文明企业家职业大学”,面向全国招募学员,力求“把南德试验的成果奉献给有志于在经济领域实现人生抱负的人士”。他甚至想好了自己主讲课程的名字——智慧经济生产方式。
连学校志愿者也要经历入学考题:以中国改革开放40年为中心,写一篇2000字文章,体裁不限(诗歌、散文除外)。这是牟其中拟定的题目。
从流传出来的《南德智慧大学学员倡议书》可以观察,牟其中不是布道那么简单,他还想把这所学校变成资源链接的一个平台,企业家们彼此资源共享,为带来的项目、资金找到杠杆支点。
听上去,牟其中要通过链接人,构造一个投资及创业孵化的综合体。这是个很有想象力的模式,不过,能链接到何种层次的企业家或高管,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。
毕竟属于第一代民营企业家的时代过去了。即使办学,互联网时代最有感召力的企业是阿里和腾讯。马云的湖畔大学和腾讯的青藤大学,是互联网独角兽企业创始人们趋之若鹜的学堂。而愿意追随牟其中的年轻人中,有背着创业计划书的籍籍无名者,也有被他个人事迹打动的在校大学生。
在上述倡议书结尾,学员们口号嘹亮,他们愿意跟随牟其中“共同打开未来500年历史的大门”。
03:
财经作家吴晓波在《大败局》里,花了一章的笔墨去论证牟其中是否属于企业家,但他最后也没给出结论。
在1998年的那次采访中,牟其中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多小时,他给吴晓波留下一种错觉:坐在对面的似乎不是一家经济集团的总裁,而是“国务院总理”。
与同时代民营企业家相比,牟其中的独特之处在于,他身上有浓厚的政治情结,平素喜谈庙堂之上的宏大命题。
按照他的理解,民营企业家的发展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、甚至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紧密相连。牟其中第一次被判死刑,就是因为在文革末期撰写了《中国往何处去》。后来他还撰写过《企业家也要讲政治》,不止一次批判那些“在商言商”的同行,无异于“把头埋在沙土中”。他还说过,中国商人很难做到独善其身。
旧部冯仑曾分析,当商业发展步调与当前体制不匹配时,牟其中试图冲撞体制。这为他蒙上一层悲剧色彩。
介绍牟其中传奇经的事迹已经很多了。他经过三次牢狱,此前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在高墙内度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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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:1999年,牟其中第三次入狱
但他执着地相信,前两次自己能够平安,都与中央领导的批示有关。第一次因写文章入狱,待了4年零4个月。他坚信是胡耀邦的批示救了自己,并称南德“是受胡耀邦同志之托创办的”;1983年因为投机倒把再次获刑,入狱11个月获得“平反”,他归结为邓小平1984年南巡的影响。第三次涉及信用证诈骗,他仍相信会有中央领导帮他“平反”,所以当时选择回国。
在中国经济改革的大潮中,和他同时期的马胜利、鲁冠球等人先后被中央树立为典型,牟其中也渴望这样的待遇。他的旧部回忆称,牟其中曾说过,“谁能把某某请到南德来,我给谁100万”。
颇有戏剧性的是,无论是过去还是2016年出狱后,牟其中似乎并未受到过任何重要人士的接见。
倒是有很多商业会议、论坛都曾邀请他参加,被他一概拒绝。理由是理念不同,盈利方式不同。互联网以资本为中心,这与牟其中强调的以智慧为中心的理论相左。他只和与自己共同理想的人联系。
这也几乎决定了他很难再重回商业主流舞台。
04
人们都热衷于东山再起的商业故事。
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浪潮和独有命题:改革开放的草莽时期造就了柳传志、张瑞敏、牟其中、鲁冠球等第一代民营企业家; 互联网时代则成就了马云、张朝阳、李彦宏、丁磊等互联网新贵;到了移动互联网时代,张一鸣、王兴、程维成为年轻人的创业标杆。
每一次变革背后,商业格局和游戏规则都会经历新的洗牌。错失20年,要想仍然屹立潮头,难度可想而知。
当年资本市场另一风云人物、格林柯尔集团创始人顾雏军,巅峰时期一度将科龙电器、美菱电器等数家上市公司收入囊中,但这些荣光都停留在他被捕的2005年。随着顾雏军的入狱,他一手创建的格林柯尔版图瓦解,科龙也被海信并购。尽管比牟其中早出狱四年,但顾雏军至今还未重新统领一家叱咤风云的民营企业。
同样70多岁时出狱的“烟草大王”褚时健,倒是用了近十年时间完成二次创业,成为“中国橙王”。联想到这一点,外界似乎应该留给牟其中更多耐心。不过两人终归不同,你很难想象对实业无感的牟其中,会去某个山头种果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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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:褚时健和他的褚橙
2016年出狱时,牟其中宣称要在废墟上再建南德,有网友将其称为“褚时健第二”,老人对于这一称呼明显不爽,“人家既然称我为‘狂人’,我就不会做第二,我就是牟其中第一。”
成就了牟其中传奇色彩的性格,也决定了他扑所迷离的未来。
美国巴顿将军曾说,“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志,不是看他登到顶峰的高度,而是看他跌到低谷的反弹力。”
为了这种反弹力,据说牟其中在服刑时积极做着准备:为了锻炼身体,每天坚持上下六层楼梯十几趟,后来得知这种方法伤膝盖,便改为在地上爬20分钟左右。
每天花12小时读书写作,每天看200个版报纸,生怕漏掉哪一点儿消息,出狱后跟人对不上话。2008年金融危机时,他曾对狱友预言,“中国经济最严重的时刻还没有到来”。
更早,牟其中评价提出“原罪论”的郎咸平 “虽然气势汹汹,但注定是要失败的,因为他违反了历史的潮流”。而当他读了《经济观察报》的《阿里巴巴的文化病》一文后,他将马云和过去的自己类比,得出结论:马云还生活在类似于90年代初期南德飞机意外成功之后不知所措的惶恐之中。
除此之外,牟其中也试图从仅有的资料里拼凑互联网的样子,甚至和同监舍的计算机博士一起设计并取名为“对称计划”的理论应用。
出狱后不久,他对老朋友说,“我在里面了解的情况可能比你在外面了解的还多,中国发射量子卫星,该不该建大型强子对撞机、阿尔法狗、人工智能,我都看。”
“我们可以说是一帮梦想家”,近日同新京报记者交流时,牟其中谈到回归的南德旧部。对于还要继续的事业,他出狱后就说过:“我也不想挨骂,我也不想被嘲笑,所以我要把它做好。”
不过,这是一个比以往更为急躁的时代。两年前雄心勃勃的南德复业计划,除了贩卖思想的讲座和办学,并无更多实际进展。
19岁那年,他填过一阕《虞美人》:
“九人踏雾入山来,重登太白岩。一层断瓦一层草,不似当年风光一般好,垣颓柱斜庙已败,何须再徘徊。愿去瑶池取玉柱,莫道大好河山无人顾。”
但如今,传奇的民营企业家已经78岁了。
现今更符合他心境的,或许是他出狱时获赠的那句诗:“人生既可超百载,何妨一狂再少年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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